陳醫師,我把孩子生回來了
(陳榮隆醫師提供)
圖片:兩位DIPG母親在度過喪子之痛又各自生下健康寶貝後,傳來喜悅的訊息「陳醫師,我們把小孩生回來了」
在努力陪伴重病兒童,無論結果如何,當家屬和病人透露出把我們當成如家人般的分享生命心情時,那受傷的感覺就隨風而逝了!
文 / 陳榮隆醫師 (小兒腫瘤科)
最近有件在國際間引發醫療人權、倫理、法律及資源公平等廣泛爭論的議題,一位不幸罹患罕見先天基因疾病(mitochondrial DNA depletion syndrome) 的英國嬰兒Charlie Gard,在去年(2016)十二月(嬰兒四個多月大時),英國醫院宣布嬰兒疾病已極度惡化,欲拔除維生管;父母拒絕,並取得美國醫師同意,申請移至美國進行實驗療法;英國醫院循法律訴訟,今年四月判決醫院勝訴。嬰兒父母提請非常上訴,得到美國總統與教宗聲援,終於在七月同意國際醫療商議,此時美國醫師也判定Charlie Gard 已不適合此種實驗療法,父母接受了Charlie Gard轉安寧,但酸酸地說這些程序讓Charlie Gard失去了可治療的空窗期,四天後Charlie Gard撒手人寰。但爭議仍引起廣大迴響,包括各大醫學雜誌甚至權威媒體如紐約時報、富比世等,皆爭相檢討此事件,而我也想到多年來一直沉澱在我心深處的結!
自2006年轉職回故鄉台南的醫學中心開始,也曾立志要在家鄉篳路藍縷、建立兒童癌症及血液腫瘤重症照顧的基地,而最深刻印象的一件事,就是與即使在醫學昌明的現在,致命率仍達百分百的所謂瀰漫浸潤性丘腦神經膠質瘤 (diffuse infiltrative pontine glioma, DIPG)交手的點點滴滴!
在小尹之前,我都是給予DIPG兒童傳統療程,亦即放射線治療合併化學治療。我會給家屬制式化的說明, [趁著治療好轉的短暫時間,請盡快完成心願,因為平均半年內,腫瘤會再度惡化,迅速癱瘓,惡化後約兩個月,生命會到終點]。然而,整個基調從小尹在2009年被帶來我們醫院後改變了。
那年,小尹當藥師的爸爸,將北部權威神經外科醫師判定只剩兩個月壽命的小尹帶來找我,原來小尹因DIPG已接受最正規的放射線治療合併化學治療。然而穩定不到半年,小尹的DIPG又開始惡化,來南部醫院時,半邊臉及很多腦神經麻痺,頸部以下全身四肢癱瘓、無法言語,且因口水無法吞嚥,父母幫他枕在頸間的圍兜,不到片刻就須置換,營養全倚靠鼻胃管餵食,呼吸已顯費力。
我搖搖頭,告訴父母,我們也是這樣治療,這是DIPG的病程,惡化後就會因呼吸衰竭或感染等原因致死,是癌症末期,僅剩數周存活期,安寧療護是現在的選項。
可沒想到,父親帶來已查閱的一堆相當新的文獻資料,希望我幫小尹想辦法。我知道初步發表對DIPG進行高劑量治療的幹細胞移植療法效果不彰,但拜新基因定序科技的進步,已有DIPG新的標靶資料。熬不過慈父請求,我最終答應一試高劑量治療合併標靶療法。想當然,健保申請不通過,整個過程全自費!
出乎意料的,小尹熬過艱辛的療程,神經復原程度也令人激勵。無人攙扶,小尹可以踏出幾步;稍加扶持,小尹還可騎腳踏車;自己能夠經口飲食;說話表達雖有些結巴,卻足以溝通無礙。
小尹生病前聰明伶俐,學校表現總是名列前茅,他初步復原後,我們特別頒發第一名獎章給他,我永遠記得小尹那天掩不住喜悅的表情。雖然,小尹數年後還是惡化,但發病後活了將近五年,已是破紀錄的成就了!
小尹的奇蹟吸引了其他連續三位同樣罹患DIPG的原在北部醫學中心治療的兒童,他們父母也要求了同樣方式全自費治療,也都獲致初步的良好反應。然而,其中一位(宣宣)發病九個月後發生高劑量治療的致命併發症。宣宣移植前,我曾聽見宣宣母親對她說,等她移植後要帶她去巴黎度假,宣宣那滿心期待的小女孩甜蜜眼神,時至今日,我仍然忘不了。那時想移植在即,而前面的成功又很順暢,我沒想到接下來會讓宣宣無法實現夢想。午夜夢迴,這件事總成椎心之痛。心裡好久好久無法放下這一段,當然也導致我決定離開家鄉的醫院!
2012年,我轉回台北,來到最適合我本業與理想的和信治癌中心醫院。在這裡,我重新站起,我提醒自己,對這些重病兒童,我必須步步謹慎,不能成為只重視學理的reductionist,必須以wholist的全人角度去照護。我放下傷感,重拾過去對兒童組織球疾病的熱忱、對神經母細胞瘤的執著守護、對幹細胞移植科技的好奇等等。
那事件的多年以後,我在和信醫院收到兩位DIPG家長傳來他們喜獲麟兒的消息,雙方父母都不約而同語氣愉悅地說,[陳醫師!我們把孩子生回來了!] 是的,沒有其他的仙丹妙藥比這更有效,在努力陪伴重病兒童,無論結果如何,當家屬和病人透露出把我們當成如家人般的分享生命心情時,那受傷的感覺就隨風而逝了!
陪伴兒童重症的道路,也許仍然喜淚交替更迭,也許還是挑戰層出不窮,我期許自己一定要時時刻刻保持全人照護的心思!畢竟,醫療抉擇牽涉的層面廣泛,凡夫俗子的我即使已接近耳順之年,又豈能侈言透徹於萬一。吐了吐多年心事,突然覺得,還是用謙卑,來保持赤子之情與起初之心吧!還是回歸以病人為中心的基調吧!